快满十三岁时，我问了母亲一个问题，这个问题使我的人生发生了重大的改变。“妈妈，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约会？该和谁约会呢？也许您希望我跟中国人约会，但如果这里根本没有中国人，我该怎么办？”她明确地回答我应该和中国人约会，并和中国人结婚。父亲下班回家后，他们开始秘密地讨论这个问题，谈到很晚。

那个夏天，当我们照例去旧金山看望外公外婆时，父母在那里安了家，我们再也没有回到那个小镇，他们不想等到我有了男朋友后再搬家。母亲告诉我他们是在效仿“孟母三迁”的故事。父亲为此做出了牺牲，他只能每两个星期从小镇乘长途车到旧金山看我们一次。

除了学校的几个朋友外，我对那个小镇没什么可留恋的。实际上，我一直盼望着暑假去旧金山。当我们的长途汽车在晚上驶入旧金山唐人街的时候，五彩缤纷的霓虹灯照亮了我心深处的某个地方，我喜爱这里凉爽清新的空气，这是我们所住的沙漠小镇令人窒息的热空气所不能比的。但我喜欢旧金山的主要原因是这里到处都是中国人，他们看上去如此自在地做着中国人，这种感觉让我神往。

失而复得
父亲给母亲买了一个熠熠生辉的五克拉钻戒，有眼珠一般大，她不戴的时候便把它藏起来。一个周末的早上，父亲穿着睡袍走出浴室，母亲问他：“你知道我把钻戒藏到你的睡袍里了吗？”

“你为什么这样做？”他问。

“噢，我觉得小偷最不会想到的地方就是你口袋里的卫生纸。”她实事求是地说。

“你在跟我开玩笑吗？”他说，“因为我刚把揉成一团的纸巾丢进马桶冲走了。”

“你不会吧！”她害怕极了，然后他们开始互相埋怨，指责对方造成了这个可怕的灾难，甚至暗示这可能是他们婚姻的凶兆。

在他们的咆哮声中，我查找百科全书，看看马桶和家里的下水道是如何设计的，并发现其中有个小小浅浅的关口，钻戒有可能被堵在那里。父母马上打电话给管道工，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了钻戒，但我更高兴自己帮助父母挽救了比钻石更重要的东西。

我在家附近的初中上学，而且迫不及待地想和中国人交朋友。然而，结果却比我想象的难。我的问题不是我不知道如何交朋友，而是被别人以怀疑的眼光看待，虽然我竭尽全力，但还是不能打入他们紧密的小圈子，于是便在白人圈子里混。这个圈子对我而言更加熟悉，也更接纳我，但我仍然跟以往一样，是个边缘人。

我上高中后，父亲在能俯瞰港湾的山上买了一栋富丽堂皇的三层小楼，离母亲年轻时上学的学校只有一个街区的距离。当周围许多朋友到一小时开外的一所名学校上学时，我遵照父母的意思选择了离家近的那所学校。朋友警告我，上这个学校就别想踏入名牌大学的校门，但我觉得每天花两小时跑到另一所学校是不现实的。

对我而言，在这所高中读书很轻松，我拿到了顶尖的成绩，而且建立了一份优秀的课外活动简历，我知道顶尖大学需要的是全面发展的学生。虽然在这所学校里有四分之一的学生是中国人，但没几个担任学生干部，大部分学生会的职位都被更讨人喜欢的、外向的意大利学生占据。我对竞选学生会没有任何兴趣，也未做任何竞选工作。

有一位年轻的体育老师开设了领导力课程，这成了我们学校的特色。这位老师挑选和培训女生们担任她的助手，带领同学进行训练。一天在课堂上，她和我们谈到对这个项目的感受，学生的冷漠让她感到很沮丧，几乎想放弃。下课时，大家都很沉默，但我觉得她需要鼓励，于是就给她写了一个小纸条，谢谢她的努力，并告诉她这些付出是值得的。

我从未想到这张小纸条对她和我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。第二天，她把我叫到办公室，感谢我的体谅和主动的关心。然后，她不仅邀请我加入她的领导力计划，还让我担任她的助手，领导其他行动小组的成员。这是一个莫大的荣誉，也给了我在高中期间提升领导力和其他能力的绝佳机会。我觉得很惭愧，因为我的体育成绩只是中等，而且误认为大学不注重体育。让我意想不到的是，这位老师后来为我写出最有力度的大学推荐信。

上高中后，终于有人邀请我参加教会活动了，我欣然前往，那里的人对我很热情。活动结束后，大部分人都是步行回唐人街移民区的家，妈妈却开一辆加长的白色凯迪拉克接送我，使我成了被取笑的对象。不过经历了长期的排斥之后，我居然能在很短时间里交到这么多中国朋友，真像是做梦一样。尽管如此，在内心深处，我仍然觉得自己是个边缘人，因为我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。

他们经常举办各种各样有趣的活动，包括舞会和社区活动，偶尔也有短暂的、义务性的“信仰对话”。我非常希望融入这个团体，于是开始去教堂。我感到有必要加入这个组织，因为每个人都对我很好，而且我很容易就适应了他们的教会文化。我没有宗教背景，从父母那里学到的只是依靠自己成为一个好人。然而，我经常会想，除了生存和个人的快乐，生命就没有更深的意义吗？我希望在这个教会找到答案，但大多数时候，我们只是谈论社会公正，以及如何使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。我认同这些高尚的目标，而且我喜欢成为大团体的一部分，感觉这样会使目标看起来更容易实现。

在一次聚会上我遇见了约翰，他成为了我第一个男朋友。约翰与我认识的其他男孩相比成熟很多，但他在中西部的大学读书，所以我们几乎没有时间待在一起。有一次，约翰送我回家时，我邀请他进了家门。他在客厅吻我时被父亲看到，父亲暴怒，向我咆哮了整整一夜。

第二天，他命令我收拾行李离开他的房子。我无法相信一个天真的吻竟会招致这种结果。我迅速往一个小行李箱内扔了些衣物，接受了弟弟妹妹偷偷塞给我的钱，带着满脸的泪水和困惑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家门，不知道该往哪儿去。我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，他们怎能这样对我？我一直自认为是他们最棒的女儿！

我记得唐人街有个香港女青年会（YWCA）的酒店，于是便在那里登记住宿。我给约翰打电话，他很害怕，不知道如何是好。我决定自己理出头绪。我躺在那间冰冷的、空荡荡的房间里，哭着睡着了。第二天，我打电话回家，知道父亲已经回到南加州，母亲让我回家。我问她，这样小题大做到底为什么，她只说了一句话：“也许你爸爸的内心很肮脏。”之后，她再也没有提及这件事。父亲在下一个周末回家时，也表现得好像什么都未曾发生过。

我一方面感到如释重负，一方面又觉得有些重要的事情发生了，这比被抓到和一个男孩接吻更糟糕。多年以后，我才明白这件事情引发的后果是什么。在此之前，我一直以父母为荣，但这个在我心头迅速划过的伤口撕裂了我脑中的美好画面，破坏了我对他们的完美印象。父母装作若无其事，我也像是一切如常，而且努力讨好他们，但是不公平的感觉已深藏在心里，为我日后的反叛埋下了伏笔。

黑暗的一面
父亲一直喝芝华士皇家威士忌，我从小就对这种难闻的酒味非常熟悉。妈妈说他是从族人那里学的，他们可以在超市的酒架上任意取酒喝，作为他们享受到的一部分福利。

一天晚上，母亲带我去酒吧找他，当我们来到他在唐人街最喜欢的酒吧时，她让我进去把他带出来。酒吧里灯光很暗，烟雾缭绕，我刚进去时什么都看不见，只能听见吧台上男人和女人的笑声，闻到他们鼻孔里喷出的酒气。我很想呕吐。最后，我终于看到父亲坐在酒吧的最里面。他很高兴地问：“你来这干吗？”我一边拉他一边说：“爸爸，妈妈在外面的车里等着。我们来接你回家。”“我还不想回去。”他不乐意走。我费了很大的劲终于把他推下凳子拖走，其他人都在笑。我一直盯着门口，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烧。

随着时间的流逝，父亲在喝酒后变得越来越易怒，这使我们感到非常陌生和惧怕。我们都尽量躲着他，但最让我们害怕的，是在夜里听到他走来走去、晃动杯中冰块发出的声音。

母亲通常是他发飙的对象，但我也常常害怕自己难以幸免。他经常说要自杀，但又威胁要先杀了我们，因为想到自己死后，把我们留在世上，他会很伤心。 他还拿出屠夫的大刀到处挥舞，一边切东西，一边喃喃自语。那些夜晚，我真不知道我们中间有谁能活到第二天早上。


我习惯了早晨清洗泪痕斑斑的脸，然后去上学，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。毕竟，我们是社区里备受尊敬的富有家庭，让别人知道父亲的另一面有什么意义？这不是他的真实自我。我们都忠实地保守着这个家庭秘密，甚至开始相信自己编造的谎言。

我虽然和男朋友分手了，但继续参加青年团契小组。牧师偶尔会谈到耶稣，说他是一个创造奇迹的人，能用五个饼和两条鱼喂饱几千人。紧接着，他又小心翼翼地解释说，事实上很可能是人们被这个捐献饼和鱼的小男孩深深打动，然后纷纷拿出了自己带的食物。他说耶稣激励人们舍己，奉献爱心，这本身与实实在在变出食品一样神奇。

我理解他想要阐述的道理，但在思想深处，我开始怀疑，为什么圣经看上去有两种不同的解释，如果实际上不是神迹，为什么圣经中说是？耶稣到底是变出了食物还是激励人们分享已有的食物？如果他没有真正变出食物，那声称这是一个真实的奇迹就是谎言。我开始猜想这个耶稣定是一个伟大的人，可能是世界上曾生活过的最伟大的人，但他仅仅是一个人而已。我开始质疑所有的神迹，但最大的疑问是重生，这最让我困惑不解。如果圣经不提到神迹的话，难道不是更容易让人们相信吗？如果没有神迹的部分，整个事情不是更符合逻辑吗？

我越思索这些问题，就越感到烦心。我到处求问，为什么我听到的关于圣经的解释是自相矛盾的？但这个教堂里没有任何人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，没有任何人能解释这些矛盾的原因。说好听了，这让人产生疑惑，更糟的是，这样做简直就是虚伪。最后我写了一份声明，表明我对基督教的怀疑，并指出这个教会没有能力解答我的疑问。我认为如果人们不相信圣经的话，他们应该离开教会，去相信他们所相信的，而不是按自己的想法曲解圣经。

我不再需要这个教堂来交朋友。我已经达到了加入它的最初目的。在这里看到的矛盾，让我感到基督教是不诚实的。离开这个教堂让我感到自由和舒畅，我宣称自己是不可知论者，相信没有人能知道上帝存在与否。我坚定了自我依靠的信念，我的宗教就是相信自己，跟我祖先的信念一样。

被斯坦福大学录取，让我实现了几乎未敢奢望的梦想。父母自豪地展示着他们在校园里照的照片，我是父母两个家族中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，而且还是这样一所名校，这真是一个巨大的荣耀。我珍惜这个成功的时刻，同时也知道这种情景只不过是暂时的，因为那次YMCA 事件在我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。不管怎样，我在学习和工作上的努力看起来已经得到了回报。我站在父辈、祖辈的肩膀上，超越了他们，但仍然继续着我们共同的梦想。我进入这所名校，渴望着拥抱一个全新的充满睿智思想的世界，逃离那个飘忽不定的童年。